�D家人

　　世世水为乡，
　　代代舟为家，
　　沉浮江海里，
　　世代海江南。
　　――《�D家谣》

　　一曲《�D家谣》，唱哭�D家人。

　　在广东、广西、福建、海南岛江河海边生活着这么一群人，叫水上人家或广东地区称之为“�D家人”。

　　我父母亲以上的几辈人就是漂泊在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的�D家人，被岸上的人称之为水上人家，漂泊者。

　　这些以水为生的人们，他们将生命托付给了大海江河，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海河的律动，他们每个人的心房中注入了海河的灵魂。他们漂若浮萍，又似浮于饱和盐液上的鸡蛋，因此被称为“蛋民”。由于能吃苦耐劳，具有与风浪搏斗的无畏精神，他们不甘愿做一条小懒虫，希望自己像江海面上升起的太阳熠熠生辉，所以将“虫”字换成了“旦”字，也就有了“�D民”一说。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在生活的浪潮里值得人们尊重。

　　至1985年左右，海南、福建、广东、广西各地方政府落实中央政府指示，将各地域的“�D家人”全部落实上岸居住，彻底成为城镇居民，结束漂泊生涯。

　　我们家也和大多数“�D家人”一样，搬上了广东珠江三角洲珠江边的一个沿江小镇居住，住上了楼房，结束漂泊，成为居民。

　　“�D家人”能够在江河湖海生存，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虽然生命犹如鸡蛋壳一样脆弱，但是�D家人还是常年与河打交道，与江风海浪搏击，又依存江河湖海，因为他们与海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D家人还固守着粤语系的�D家话本音，有一些特有的词汇与白话不同，口音上也略为温软，自成一格，又被称为水上话或船上话。他们唱着自创的“咸水歌”。

　　我依稀记得我是刚准备上小学的年纪上岸的。上岸后，常常夜晚听母亲轻声细语的唱“咸水歌”，那时，我只知道，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就是母亲唱的“月光光”了。至今，我还牢牢地记着母亲常唱的那动听的歌词和旋律：

　　月光光照地塘
　　虾崽你乖乖睡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
　　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哦哦哦
　　虾崽你快高长大��
　　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哦哦哦
　　月光光照地塘
　　虾崽你乖乖睡落床
　　听朝阿爸要捕鱼虾��
　　阿妈织网要织到天光
　　哦哦哦
　　虾崽你快高长大��
　　插田撒网就更在行
　　哦哦哦
　　月光光照地塘
　　虾崽你乖乖睡落床

　　这里的粤语有几个词的意思是：地塘（大地）、虾嵬（儿子）、睡落床（睡在床上）、听朝（明天）、睇牛（放牛），还有个别汉字的粤语读音相差较远，请读者谅解。

　　捕鱼是�D民最古老也是现时最基本的职业方式。就算是几岁的孩童都能戏水和驾驭小船。这种仿佛从血脉里带来的基因，在�D民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我也同样，半岁时就被父亲用一个竹子制作的浮筒用麻绳绑在身上，绳子另一头绑在船弦上，然后放下江河里随船漂浮着，母亲就在船弦边洗衣服，做饭菜。极少吃到新鲜青菜，多数以泡咸酸菜为主，鱼是经常几乎餐餐吃的，父亲的捉鱼技术几乎达到出神入化地步，一个猛扎没入河里，浮起来时手上定会捧着一条一两斤重的河鱼，但是天天吃鱼也会觉得腻味，母亲就会在几个月左右上岸一次去集市上买点猪肉，牛羊肉新鲜蔬菜回来改善一下，让小孩子能吃点新鲜。

　　水上人家，居无定所，哪里有水，哪里便是家。在镇上可待三两个月，也有可能在某个村上混上十天八天，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江河里的水，少了许多农户人家的风吹日晒，多了不少风浪漂泊之劳。

　　凡是出江河湖海的�D家人，无任何安全保护措施，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江河海中寻找一点微小的希望，换取卑微的生存，其苦楚不可言喻。货运的船舷和栈道上留下他们曾经的辛酸劳苦和风雨兼程。而靠水吃水的自然法则，使得大海里采蚝和江河捕鱼成了�D民不可或缺的基本劳作。岁月变迁、社会发展，几乎所有的�D家人现在都以从事渔业为主。

　　�D家人给小孩的命名也很奇特，生男喜用“仔”，生女爱用“姑”。子女成年后，常以“龙凤彩珠波”等字命名，表明自己所属的家庭派系。 我的名字是雨，兄弟姐妹排行最小，走亲戚时一些长辈们和同辈小伙伴们都会叫我“细雨仔”，加上我小时长得细皮嫩肉，肤色白淅，浓眉大眼，乖巧聪明，不像其他小伙伴皮肤晒得赤黑或天生酱黑泛紫，所以很受长辈喜欢，个个见了，都会叫着说：妹细仔哎――。把音调拖得很长，显得很亲切。

　　由于历史原因，�D家人长期与陆地人家缺乏交流，妇女只有将闲暇时光织进渔网里，心事和希望大都发挥在那双灵巧的手上。当然，她们在与出河海打渔的丈夫依依昔别后，还会聚在一起喝下午茶。恬静的日子仿佛在这喝“糖水”、吃点心里扩散开来。谈论着刚出河海的男人总会体现着女人的柔情，聊起每月的收成总会渗透着女人的期盼。其实，现在�D家的女人们都活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心无城府，值得陆上忙碌的人们好好学习。她们能像男人一样喝茶、出海、拉网、唱歌。�D家人远离闹市，仿佛与世无争，令久居都市樊笼的人们心生羡慕和向往。

　　�D家人深信妈祖一直在护佑着他们，相传�D家人每遇上风浪迷失了方向，妈祖便派遣她的坐骑神鳌（龙生九子之一，实为生长在南海的玳瑁）前来相助。神鳌会浮上水面指引安全航向，并且还会驮着落水�D民到达岸上。因此，�D民对妈祖和神鳌总是心怀浓浓的感恩之情。同时，�D民也不忘对祖先的怀念，在河海上撒下纸钱并祈求得到保佑，心灵仿佛在瞬间得到安稳之所。

　　在�D家人比较密集的江河湖海港湾，都设�D有专供水上人家子弟读书的小学，�D家人的适龄子女都可送到岸上的子弟学校就读，但是在捕渔期�D家人都会带全家一齐去，而且时间较长，这时学校就会派老师跟着去很远的捕捞区域给孩子们上课并照看孩子们，上课时，两条小船并拢一块就是一间很好的课堂，一至三年级挤一条小船，四至六年级另一条小船，分别按年级上课，读课本时还好，书声琅琅，但是到自习写作业时因船在摇晃，写的字难免歪歪扭扭的伸胳膊蹬腿的，同样，老师上课用的小黑板也是无法写得工整。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就在船上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玩耍起来，男“仔仔”们玩闹起来，很容易就掉下江河水里，但这些“仔仔”们个个都是“水上蛟龙”，掉到水里就爬起来又继续上课，女孩就叽叽喳喳说话或者织丝网袋。学校派出的男女老师一般都懂水性，以免发生掉下水里要“仔仔”们出手相救的事件，有老师在管教着，去远处捕渔的家长们也放心。

　　我离船上岸居住的年龄刚好是读小学一年级的年龄，顺理成章地在岸边的水上小学读书，读完六年级后考进了珠海市的初中高中就读，然后考上大学读完之后就在城市里面工作了，这样，基本上就长期离开了水上生涯，不再漂泊在江河湖海了，成为地道的城市居民。

　　�D家人走上陆地后，和旧日的生活记忆渐行渐远。年轻一代改变了“不能与岸上居民通婚”的规章，也慢慢遗忘了�D家调，不懂得如何去哭嫁、唱“叹家姐”。有趣的是，父母替他们唱起了祝福歌。女方�D家父母唱的意思一般是劝慰出嫁的女儿要听婆家的话，好好地生活，不要让娘家人操心。男方父母接着对唱，意思是请亲家放心，他们会好好对待过门的媳妇。亲家情深尽在即兴而起的对唱中，达观淳朴的民风全在时光流变的文化里。

　　有些水域的�D家人禁忌颇多。平时上船，不从船头金顶跨过。放钓时，叫吃饭就要及时入座，不能回答“不吃”或“你们先吃”，如果这样说就不吉利，就意味着鱼不吃饵，不上钓，钓鱼就会落空。煮鱼不斩尾巴，意为留有后路，以免日后断绝，捕不到鱼。另外孕妇生孩子，未满月，其丈夫不得过别家船，不得进别屋。

　　强壮的男人们捕捞满载而归，将劳作的成果或晾晒在临港的码头，或转手给早就等候在岸上的商人们，换取足够的优质生活物品。�D家人虽然以打渔为生，吃火锅时却很少吃海鲜种类，吃得最多的是河�N鱼和马友鱼。经过腌制的马友鱼，既解腻又好吃。更是逢年过节女婿送给丈母娘最好的礼物。你看，那任劳任怨的�D家女，挑着满满一担鱼晃晃悠悠地行进在路上，岸上的人们戏称她们不是晕船而是“晕岸”。那是喜悦的姿态，也是幸福的神采。

　　�D家人长期的奔波劳碌中形成了水上人家的传统家风：跨过家门忌踏门槛，吃饭时碗和匙忌扣在桌上，夹菜的手心不能向下，这预示着“翻、沉、搁浅”之意。坐姿忌两脚悬空，意为“不到埠”的预兆。还有，忌说“不吃”、“将鱼翻过来吃”，要说“顺过来吃”等等，展示着�D家人的独特风情。在民俗里，除夕和初一，�D家人每家每户都在渔船上守岁，不出门。大年初二开始， 家人开始彼此走动拜年；初六至初八，他们的渔船又扬帆出海。当然，除夕之夜“人不离船”的老规矩如今早已破戒，年轻的�D家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这体现着�D家人与时俱进的精神风貌。

　　在城市生活了长时间的年轻一代�D家人，许多人都已经遗忘了那些传统风俗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点点滴滴水上记忆而已。

　　有学者说：�D民属于汉族，是我国一个独特的民系，类似客家人。和客家人一样，他们漂泊、迁徙、避世。不过，更多的是不同吧―――客家人躲进深山老林，而他们隐身于江河湖海。客家人族群庞大、负重历史，而�D家人更多的是淡泊、轻松、知天命。

　　�D家人的生活与习俗与水域本地居民差别甚大。如果登上别致的港口渔排，戴着竹笠的�D家女热情大方，看得出她们喜用碧玉或翡翠和珍珠把自己装点得珠光宝气，但其劳动起来又不失麻利劲。年幼的孩子则被用绳子拴着上衣挂在渔排边自己玩耍，身后挂着浮筒，以免掉落水中。江面河风吹拂，好一派渔家风情扑面而来。

　　�D家人的“咸水歌”不仅以往在江河湖海唱，至现今在婚庆节日时也要唱。晚上进洞房时，新郎新娘必过情歌对唱这一关，陪伴的男女朋友也要尽情唱。�D家人的婚礼上有哭嫁啼夜的习俗。新娘在出嫁前每晚在自家船里唱哭嫁歌至通宵达旦。�D家人将其称为“哭家姐”。其形式有母女对哭、同胞姐妹对哭等，每哭一句皆以“叹家姐”三字开头，泣拜父母生养之恩，表达不舍离家之情。做伴陪嫁的亲友姐妹也要跟着唱伴哭歌，规劝新娘嫁后随夫要秉从妇德孝敬公婆。�D家婚礼的章程和规矩很多。除了搭棚、送聘、抽礼、花艇迎亲等环节之外，出嫁前夕和拜堂当日还要在新娘和新郎家分别举行只能由女客或是男宾单独参加的“拜饭”活动，众人抵达参拜神祗之后围坐讲古谈笑，唱“咸水歌”，饮�D家酒，不醉不休至夜深才散。新娘出阁当日，男方划着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的花艇前来迎亲。新娘蒙面盖头拜辞祖宗神祗和家长，边哭边唱“叹家姐”，由喜娘背着，由女伴撑伞遮挡不得见光，在众人簇拥下登上迎亲艇，前往夫家。花艇回到男方棚户，新娘依旧由人撑伞背入，再与新郎拜堂成亲，开始崭新的日子。

　　古老的�D家人遗风似乎就要被时间的刀片片削落，散落在茫茫大江大海深处。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有学者现在为保护这种悠久的�D家人文化，而让�D家人传统文化随着历史潮流去“直挂云帆济沧海”。

　　作为�D家之子的我，虽然现在身居闹市，却一直忘不了幼年时水上生活，经常回忆起母亲或是�D家人常唱起的一首堪称经典的《咸水歌》：

　　顶硬上
　　鬼叫你穷
　　铁打心脏铜打肺
　　充实心肠去捱世
　　捱得好
　　发得早
　　老来叹番好……

　　【作者的话】作品结尾《咸水歌》的翻译为：再苦，也要撑；谁叫你是穷�D家人。用你结实的身躯；用你诚实的心胸；抵挡住风暴。好运，是为硬汉子准备的；苦尽甘来；老来享清福……
　　（文/谷雨）